薇可歪兒

雜食,產量少,生產線超長(。
請告訴我你喜歡我。

[誠臺] 舊痕(上)


明臺蹲著生好爐火,起身坐在盛裝半滿水的小鍋旁發呆,他琢磨了整個下午,等到著手準備晚餐,卻還是千篇一律的燒水煮麵。

午後經過書鋪,魏家媽媽塞了一些蘿蔔菜蔬到他懷裡,叨叨絮絮這春暖花開的時節,怎麼臉頰反倒更加消瘦了,說著說著將他拉往一旁栽種的杜鵑叢,折下幾枝桃粉色的嬌豔花朵給他,吩咐回家得找個水杯瓶子插著添些春色,甩甩手中繡帕話鋒一轉提起要是沒人在身旁照顧,她家閨女兒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溫良賢淑、秀外慧中。般配!唉呀般配得很!

魏家媽媽咯咯笑個不停,嚇得明臺陪笑打起馬虎眼,差點沒把鼻梁上的眼鏡抖掉,抓著花抱著菜撩起長袍下擺逃回家。

 

說到家,其實也就是胡同巷底的一間小灰瓦房,而家人早已在無盡的烽火流離中丟失,成為收藏在遠方某座檔案櫃裡的一只只榮譽勳章,明臺甚至看都沒能看上一眼。歷經漫長的戰役和爭鬥後,這片廣闊的土地好似雨過天青、百業待興,但對於身分複雜的明臺來說,他只見其上的硝煙彌漫與千瘡百孔,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靜待逐鹿良機。

 

他在門前遇見住隔壁的李爺,駝著背端著酸炒辣椒,將碗遞給他後便轉身回屋裡去了。李爺是裁縫,幾年前落腳於此,在門上掛塊板子做起餬口生意,儘管思緒不太清明、不太說話,但手藝極好,常有許多熟客找他縫補修改、量身裁衣。

今日吃了一道菜,隔幾天便還一瓶酒,兩人大抵是這樣的相處模式,他們不常談天,就算明臺說了,李爺也不見得能聽進去,像一臺碰運氣的收音機,有時他自己轉到某個頻率,坐在門檻上滔滔地自言自語起來,明臺在門前邊聽邊晒衣服,或是修理鏽蝕的腳踏車、照料院中幾棵盆栽,偶爾搭上幾句,就這麼拼湊出隔壁鄰居的人生,大抵如同當時所有人的人生。

有時李爺不發一語端幾樣小菜過來又離開,待明臺將碗盤洗好還回去時,常能見他抱塊木牌喝著酒,坐在破舊的板凳上哭,木牌寫了什麼實在看不清,又或者它其實沒寫字,僅是象徵一段再不擁有的過往。老人頭髮花白,淚水流淌過歲月刻蝕的面頰,明臺坐在他身旁,想著也許那低低的哭聲裡喚的是爹娘、是手足、是某個珍貴的人名。只是啊,只是。

 

明臺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他曾就這個問題仔細思考過,接受西方現代教育的他甚至懷疑是某種眼部病變所致,以文學角度看來,李商隱都說「蠟炬成灰淚始乾」,怎麼自己還活著卻沒了淚?

那麼興許是死了吧。

死在這個只能永遠吃白煮麵的地獄裡。

 

將麵條散入滾水,明臺拿筷子撈和,熱氣遮掩了視線,他取下眼鏡捏捏微痠的鼻梁,將那副偽裝收進口袋裡。白霧蒸騰中他突如其來想起明誠燒的菜,美味自是不在話下,油亮濃郁的紅燒扣肉、蔥燒鯽魚,鮮美爽口的百合蘆筍、扣三絲都相當下飯,有時還會來一籠香酥燙手的蘿蔔絲餅,即便在巴黎因應食材短缺的克難日子裡,也曾無數次拯救飢腸轆轆的他──畢竟大哥總是說得一嘴好廚藝,然後在炊焦鍋子後一臉嚴肅掏出鈔票叫他們自個兒去買外賣。

他忍不住笑起來,若是回到數十年前告訴那個驕縱的小不點明臺,有天你會想念阿誠哥的手藝想到哭不出來,只怕小小孩手裡的糖球都要樂得撒一地。

 

 

那會兒的明臺很苦惱,從來只疼寵自己的大哥大姊,竟將注意力分給了忽然出現在大宅中的另一個人。

 

沙發上的明鏡笑著朝么弟招手,轉頭柔聲對男孩說:「那是明臺,我們明家的小少爺」。

男孩面頰紅腫青紫,四肢細瘦,坐在明鏡與明樓之間,看了明臺一眼,點點頭,便又低垂視線盯著地板。他雖長明臺幾歲,但嘗盡飢寒交迫、三餐不繼的日子後,身形也沒比明臺高上多少,乍看還以為是同齡孩子。

明家傭人玉春正將儲物櫃中取來的藥箱交給明樓,她好似剛剛哭過,還不住吸著鼻子。明樓取出傷藥紗布,低頭皺眉初步處理男孩臂上髒汙的傷痕。

明臺站在高高的木頭階梯上,抱緊大哥買給他的、據說乘了好久好久的船才來到他懷裡的絨毛兔子,搖搖頭轉身便跑,跑沒幾階就被兔子腳絆倒,啪噠一聲摔了跤。

「明臺!怎麼摔啦沒事吧!」明鏡大驚失色,慌忙奔過去扶起么弟,拍拍他的褲腿頻問哪邊跌疼,又急喚玉春再打通電話,催促已經出門的蘇老醫生快些來。玉春一臉為難,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聯繫一個正在路上的人。

明樓倒是心平氣和,帶著男孩彎腰撿起滾落地板的布偶,呵呵笑道。

「我們家小少爺頭一次見到阿誠,該不是緊張了吧?」

窩在姊姊懷裡的明家小祖宗瞄瞄大哥拎著兔子的左手,再看看大哥牽著男孩的右手,哼了哼,轉頭把臉埋進大姊香香的頸間。

才不緊張!大哥傻瓜!

 

過些時日,明臺又多了一位哥哥;阿誠則有了姓、有了家。

 

成為明誠數月,曾經遍體麟傷的男孩努力讓自己不再垂頭畏縮,擁有兄姊和弟弟的生活很新鮮,原本總是獨自面對生活的他,身邊突然多出不少人。雖非正式收養,明樓教導他行事舉止仍得有明家人的風範,學識可以慢慢汲取補充,內涵卻必須時時淬鍊昇華。他學會打點儀表穿著、練習得宜談吐與應對禮儀,也漸漸非自願地,看透何謂人情世故。

走動拜訪的親友、各個宴會場合出席的名流,瞟向他的眼神總帶著戲謔、猜疑、不屑。明誠知道的,在他人眼中,自己從來就不是同一類人,他不會傻得向大哥大姊傾吐這些,不啻讓他們平添煩惱傷神罷了。縱然年幼,早熟的他仍能分辨何謂真心真意,童年的苦痛雖已遠離,殘存在身後的陰影卻讓他分外珍惜現有的一切美好。

倒是家中那位白白嫩嫩的小少爺似乎還未能接受他,不知為何總沒個好臉色,但若遇到外人有意無意的冷嘲熱諷,小傢伙即便沒聽懂,也會將他拉至身後護著,明明才五、六歲,卻能敏銳地察言觀色,像隻凶狠的母貓,待威脅消失,明臺便又板起臉,一溜煙跑得不見影。

明誠對這反覆的態度著實不知所措,但感覺其中並無惡意,自己初來乍到也還在摸索兩人間的相處之道,只得暫且由著他去。

 

春日晴朗,天氣甚好,院子草地經陽光照射後像是抹了一層油般閃耀發亮,但明臺不開心。明樓正在教明誠打羽毛球,他興沖沖過去說要玩,結果發現自己連球拍都很難揮得準。

明臺癟嘴站在自己房間窗邊,陰鬱地踮起腳尖向外望,滿腦子都是方才大哥那宏亮穿腦的「哈哈哈哈」還有阿誠哥臉上的笑容。

笑!有什麼好笑!我找大姊去!

才跑出房門,便看見明鏡站在走廊邊低頭喃喃、滿臉困惑。明臺三步併作兩步咚咚咚地蹦進她懷裡。

「哎喲姊姊要被你撞翻囉!」明鏡笑著抱了個滿懷,嘴上又念叨:「別老是亂跑亂跳的,成天摔呀跌呀,要是一不小心摔壞姊姊的心肝寶貝可怎麼辦才好喲?」

明臺嘿嘿笑,仰頭甜甜地問:「大姊在做什麼呀?」

「姊姊耳環上的玉掉啦,分明早晨時還在的呢,肯定是掉家裡了。」她攤開手掌讓弟弟看仔細,兩只耳環其中一只僅留下空洞的基座,「趕著出門前來這麼一齣,真傷腦筋!」

「是這個像青團的綠石頭嗎?」明臺拿過缺了玉的那只耳環,舉起雙手嚷嚷:「大姊出門去,明臺幫妳找!」

明鏡笑出聲,點點小孩鼻尖,「那可不是綠石頭,是翡翠呀!你要是找著,姊姊買青團給你吃。」又指著耳環邊緣提醒,「這鑲玉的銀爪子勾開啦,很鋒利的呀,當心別劃傷手指──」

「我要豆沙餡的!」明臺歡呼一聲跳出姊姊懷裡,趴伏地上開始認真尋找。

明鏡搖搖頭,拍了么弟的小屁股一把,「地板很涼別滾出病來啦!」


而後就在她回房換上另一副耳環出門沒多久,明臺便在餐桌底下找著那顆碧綠清透的翡翠,尚不了解這像青團的石頭有多貴重的他,忍住放進嘴裡咬咬看的衝動,在手中拋呀拋。

玉春抱著一籃洗滌好的衣物,準備拿到外頭晒,她見明臺窩在廚房角落玩翡翠,輕聲笑道:「唉呀!小少爺可真行,大小姐尋了半天,卻讓你找著了呀!」

明臺止不住得意,滿面微笑直點頭,「大姊說要帶青團回來的,春春姨一起吃!」

當初明樓向明臺介紹她時,小孩兒也許是難發音或一時結巴,不知怎麼的將玉春念成春春,明樓糾正他,玉春大概是聽著覺得可愛得緊,連忙揮揮手說不要緊,就這麼當小少爺的春春姨也挺好的。

「怎麼不去院子呢?大少爺和阿誠都在那打球呢。」

「球拍太重啦,我揮不動!」明臺鼓起雙頰,「春春姨,阿誠哥為什麼會來我們家?他姆媽也像我姆媽一樣醒不過來了嗎?」

玉春愣了愣,將洗衣籃放在一旁,蹲下身看著明臺,「阿誠他媽媽是桂姨,就是每天煮飯給你吃,還幫你打掃房間的桂姨。」

「對呀!我好久沒見著桂姨啦!」明臺追問道:「大哥大姊只說她走了,她去哪啦?為什麼不帶阿誠哥?」桂姨不知何故再沒出現,他好奇問過大姊,姊姊只是一臉為難地要他以後別再提。

「……她不會回來了。阿誠之前過著很苦的日子,希望留在明家能讓他快樂些。」玉春將明臺亂翹的瀏海輕輕撥好,「大小姐和大少爺都是很好的人,對吧?」見小少爺點點頭,她笑著起身,走到外頭晾衣服去了。

 

許多年之後,當世事更迭、繁花落盡,明臺坐在河堤邊的長椅上,凝視眼前的粼粼波光,尋思何謂「後悔」。人的一生中足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小到當初踏進哪家餐館點了難以下嚥的菜,大至做出某些決定使得熟識的生命一一逝去。

起初他將那個下午所發生的事歸類在後悔區裡,待夕陽緩緩落入水面之下、星月高掛夜幕時,他又默默地將它移出去。

 

那時明誠抱著玻璃空瓶正要踏入廚房,在門口遇見無所事事的明臺,小傢伙看到他就一臉彆扭,面頰圓呼呼、氣鼓鼓,他微微一笑:「小少爺怎麼不到院裡呢?不會打球,晒晒太陽吃點心也可以呀,大哥才問起怎麼沒見著你呢。」

「真的啊?」明臺聞言雙眼放光揚起唇角,隨後撇過頭嘟起嘴,「不要。」

明誠想起「女人心,海底針」這句俗語,形容姑娘家的心思有如海中尋針般難以捉摸,話絕不可只聽表面,大哥練習變著玫瑰花給他看時是這麼說的。但他覺得世上最猜不透的是家裡這位小祖宗才對,於是只得開口:「好吧,你要是改變心意,我和大哥都在後院。」

明臺重重踏著腳步準備回房,想了想又忍不住轉身,小手握拳捏緊耳環與翡翠,靠在門框上皺起眉頭詢問將涼水倒進瓶裡的明誠。

「你不是有姆媽嗎?為什麼不跟她走,要來和我分大哥大姊呢?」

明誠停下手上的動作,他知道大哥和大姊並未將自己受虐的事情告訴明臺,這樣才好,小少爺本該備受寵愛地成長,那些殘酷可怕的情境不該出現在生命之中。

「有姆媽也不見得好的呀。」他淡淡說道,抱起對他來說尚且過重的水瓶,有些吃力地走出去。

可明臺卻被刺紅了眼眶,想起曾經溫柔擁抱自己的母親,如今成了牆上一幀方正冰冷的掛畫,他不懂為何明誠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話語,忿忿地衝上前推了一把。原是一次發洩怒氣的推搡,明臺個頭小其實沒幾分力,只是不巧明誠抱著水瓶本就已經搖搖晃晃,兩人慌亂間絆跌摔倒,水瓶落地聲震耳,涼水參著銳利的玻璃片碎了一地。

「小少爺!明臺!沒事吧?」明誠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但仍是立刻起身查看還倒臥在地的明臺。

明臺有些嚇傻了,像是還未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什麼事,愣愣地說:「沒、沒事,啊……」他睜大眼直直盯著滿臉擔心俯視自己的明誠,而後哭了起來。

「怎麼了?哪裡摔疼了嗎?」明誠很是緊張,小傢伙在他眼中就像尊白瓷娃娃,說不得像那水瓶一樣,在看不見的地方已經碎成七八片了。

「嗚……阿誠哥……你流血了嗚──」明臺伸手撫上明誠的臉,只見指掌間全是鮮紅,血自裂口湧出,沿鼻梁不斷漫流,經過鼻尖、下顎,最後滴落在明臺的臉頰上。

明誠腦袋發脹、眼前泛白,他想將那滴血自逐漸模糊的明臺臉上擦去,卻有些力不從心的軟躺在地。

「沒事的明臺,沒事的……」

聲音逐漸微弱,明臺哭著湊上去,伸出小小的手掌摀住那道裂口,卻無法止住血勢。充斥鼻間的腥味勾起他滿心恐懼,就如同那日大街上,母親肢體扭曲倒在血泊之中,而自己暈厥前的視線,也被眼瞼傷口淌落的血浸染,那是他見到母親的最後一眼,滿目殷紅。

沾了鮮血的耳環基座落在明誠身旁,明臺抹去淚水將它拾起,緊握得像是要刺入掌心裡,站起身拔腿奔跑。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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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本來只是覺得凱凱鼻梁上那道外公留下來的疤很溫馨很可愛而已,殊不知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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